约莫过了一个来月，李栖梧至洪州同胡紊将军汇合的消息才传入宫中。大明宫并未掀起多少波澜，早已习惯了抛弃似的，少年王公的翩翩风华尚还遗留在众人的眉角眼梢，内廷便驾轻就熟地适应了没有李栖梧的日子。
青葱的殿宇总比旁的地方多些热烈，绫绮殿的几位姑娘聚在一处，兴致颇高地画消寒图，争了一回梅花瓣儿的颜色，周越桃鼻尖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，索性倚着火炕将鞋履脱掉，光足踩在地暖上。
白月临见她这样不成体统，正要开口劝她，却外头嘈杂声渐渐盈满了院子，丫头婆子的脚步声次第响起，自西向东行了一回，不大一会子便往暖阁来。门栓叩了三两下，守廊太监将帘子打起来，宋嬷嬷揣着棉手闷子躬身入内请了安，哈着白气儿笑道：“姑娘们大喜！”
周越桃忙将光裸的双脚缩回炕上，白月临同叶凌波直起身子回了礼，便听得宋嬷嬷道：“兰主子的恩典，指姑娘们入各宫作女官。周姑娘指了承香殿侍膳，白姑娘封甘露殿四品仪人，叶姑娘封两仪殿五品女史。”宋嬷嬷喜气洋洋传了一回旨，眼见各女官依礼谢了恩，方令下人们收检行装，整备迁宫事宜。
贴身宫女忙上前将周越桃的鞋袜穿好，又领着内务太监入殿收拾行李。不多时赵嬷嬷领着太医院的几位御医入内，替三位姑娘查看眼鼻舌苔，以手作捶轻轻敲击后背及膝盖，又伸展双臂低头扫了一回肩膀及腋下。三位闺秀依言行事，有条不紊，周越桃骨碌碌转了一回眼，不由得有些口干舌燥。
几位太医退下后，赵嬷嬷又执起戒尺细细量身，预备做几身合体的宫装。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，一浪一浪的人群才逐渐退去，三人未来得及喘口气，便见赵嬷嬷掩了门，将戒尺搁下，同身旁两位鸦青色宫装的老嬷嬷点点头，二位老妪还礼上前，对白月临道：“姑娘请来。”
白月临心下不解，面上却未露出什么来，顺从地同二位嬷嬷入了内阁。内阁里帘幕重重，仿佛遮掩什么隐秘似的难以窥探，里头一点声响也无，更平添了几分令人不安的焦灼。只半柱香的时辰，白月临便随着宫女掀帘而出，头垂得比往日低了许多，咬住的下唇似娇花一样充了血。
叶凌波紧随其后入了内，出来时神色无异双目淡然，只略略扫了埋首的白月临一眼，双颊有些可疑的粉色。
周越桃没来由地深吸了一口气，听见心脏同喉咙一齐咕咚一声响，堵得她耳膜“轰”地震了一回，一声尖细的啸叫自她耳膜中央的小孔处蹿出来，将周遭撵了个干净，只余旋涡一样回转的声浪，随着她机械式地被邀入内，惶恐地瞧着嬷嬷们的动作。双耳在嬷嬷们皱眉剜心一样盯着她时才恢复了听觉，嘈杂声自四面八方袭打过来，将她衬得如破布一样卑贱不堪。
两位嬷嬷疾步走向宋嬷嬷跟前，瞄了周越桃一眼，附耳轻言了两句话，只见宋嬷嬷双目瞪圆，难以置信地望向周越桃，伸出指头晃了两下，好一会子才捂住心口，惊惶地坐至桌边。
“请黄公公来。”
暖阁内的空气似被绷紧了，任是再迟钝也觉出了不对来。白月临抬了抬头，叶凌波皱眉望向周越桃，周越桃只死死攥着拳头，下巴要杵进胸骨里去。
她终于明白了几位嬷嬷是在察验什么，也明白了自个儿的心慌来自于哪里，更比所有人都更快地在嬷嬷的唇语中读出了“并非完璧”四个字。心跳声自喉结处漫上来，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，呼吸不成呼吸，成了进进出出的恐惧，她想要张口同叶凌波说些什么，却哆哆嗦嗦难吐一字。
她在叶凌波担忧的视线中被几位太监扭住，似个物件儿一样架起来送往甘露殿。叶凌波倾身想要追随出去，却被宋嬷嬷探手一拦，恭谨地敲打她：“姑娘乏了，歇着罢。”
甘露殿的雪被清理得十分干净，没了雪块的堆压，竹架子将腰肢探得直直的，同宫禁里砖瓦一起组成干脆利落的线条，令避世而出的甘露殿终于有了一些与权势相称的威严。
贺兰玉欢自书案旁将笔搁下，一面听宋嬷嬷的奏报一面扶着连絮的手往外走。宋嬷嬷是何等精明的老奴，在迁宫的关头出了大事，自是要第一时间回禀贵人，并且动静愈大，愈是能将自个儿的包庇之罪摘个干净。
贺兰玉欢自正殿上座坐下，望着殿中央趴跪在地的周越桃，她的身子骨似散了架一样耷拉着，双手用力死死抠住地砖的缝隙，指甲断了一两个，有零星的血迹混杂在尘土里，尽管已经极力克制发抖的动作，却仍旧未掩去半分战战兢兢。
绫绮殿教养的闺秀、主子们钦定的皇妃并非完璧，便好似将“秽乱宫廷”四个字刻在牌匾上一样令宫里人难堪。
贺兰玉欢却并未如下人们想的一样勃然大怒，只望着周越桃温声道：“可有话同哀家说？”
她往日清冷的嗓音仿佛刻意带了三分温度，似极了李长延的面庞令抬头的周越桃一瞬有些恍惚，眼泪花儿不听使唤地钻出来，期期艾艾地望着她。
正要开口，却听得外头太监传唤，门庭响动，李长延引着寒风入了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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