乡闱在各地如火如荼地进行，宫中也迎来了新帝登基后头一次秋狝。
木兰围场被禁军严格驻守，四面合围，方圆百姓也已适时迁出，威仪壮观的御驾轿辇队伍并文武百官、王公贵族，三宫六院，马弁走卒齐出，从宫禁里浩浩荡荡而来，逶迤入山。
皇家帐篷扎在木兰围城深处开阔的空地里，一行人舟车劳累后安顿下来已是天黑，李栖梧虽是皇族，却是王臣，因而将帐篷扎在外围以示规避，四周亲兵绝尘骑驻守得密不透风，又显出她权势正盛的尊崇来。
李栖梧原本在帐内点着灯看书，却听得外头拖沓的脚步声来来回回，在围场寂静的夜里杂乱得异常清晰。李栖梧抬眼瞧，帘子似乎被轻微地掀起来，捏在手里等了片刻，却又结结实实地放了回去。
她将书搁下，扬声唤门前徘徊的人：“进来罢。”
帘子外沉默了一会儿，脚步声也停了，片刻后一双有力的手将帘子掀开，躬身进来行礼。竟然是张为。
“不去轮岗，在本王帐前做什么？”李栖梧又将书拿起来，却见他依旧单膝俯跪在地，没有起身的意思，便奇怪地扫了他一眼，问道，“有话要同本王说？”
她见张为皱眉神情凝重，才想起他这几日反常的行径来。随伴驾旁时总有些跑神，还总有几分欲言又止，似乎是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。
张为涨红了脖子，嗫嚅了几番却不开口，他向来老实又心眼直，甚少露出这样犹豫扭捏的姿态。李栖梧虽心下疑虑，却也不急着催他，只慢悠悠地又翻了一页纸。
“臣……”张为听着纸页划过的声音，终于轻咳一声，压着嗓子开口，“臣想娶公主。”
声音很轻，没有向来征战沙场的底气，吐出来却坚定又有力。
“公主那叫‘尚’。”李栖梧专心瞧着手上的书本，没留神地纠正道。
“是，尚公主。”张为从善如流地改正道。
李栖梧这才觉出不对来，将皱眉疑惑的眼神从书里抬起来：“哪个公主？”
她眼神一移，心里有不太好的预感。
张为脖子上的红色染到脸上，将一直握在手里的碎布举上头顶，呈给李栖梧看。
衣料上是精致的平金绣，扯了一半绣着牡丹的金线，瞧着有两分眼熟，李栖梧仔细回想，竟是那日比试时李归月袖口上被撕拉下来的那一块。
“升平？”李栖梧反问得毫无底气。
张为不敢看她，不好意思地点点头，将手里的衣裳碎料收拣进贴身的荷包里。
李栖梧瞧着他小心翼翼的动作，又认真地打量了一番他的形容，身量高大气质端正，皮肤稍黑，瞧着很是老实。五官虽不算顶出挑，一双星眸却凛凛生威。
只可惜，眼神不大好。李栖梧叹了口气。
张为抬了抬眼神，见她一脸忧愁的模样，眸子里的神色便也黯淡了下来，他咬了咬下唇，斟酌着回道：“臣也心知僭越。臣出身平民，配不上公主殿下。”
李栖梧见他方才还意志满满的模样似一瞬间泄了气，竟有几分痴情，便也不忍地安慰道：“你功夫好又善骑射，日后建功立业，征战封爵也并不是难事。”
张为听得此话，耳朵一动，又回复了几分信念。
“只是，虽本王同公主有叔侄之亲，却十分想问你一句，”李栖梧不可置信地撇了撇眉角，“你瞧上她什么了？”
张为听得此话又低下脸去，稍黑的脸颊上起了可疑的红晕，连捏着锦囊的动作也有几分紧张。他挠挠头，说：“公主殿下率性可爱，同宫里头的贵人都不一样。拳脚功夫又好，再则……虽是无意，臣却扯了殿下的衣裳……”
说到最后有些颠三倒四，李栖梧却好歹听明白了，将了然的视线收回来，翘起二郎腿拿着书老神在在地继续翻。头一回处理这样的事情，她想了想，却不大好严词打击面前这个怀春少年，便委婉道：“你既有如此心思，本王也不好阻拦，若是你二人当真两情相悦，本王定为你做主。”
她在“两情相悦”上咬了重音，一面说一面瞧张为的脸色，宫里头的人谁不知道长公主同上官蓉儿有往来，要令公主同他两情相悦，恐怕是难。
张为却没听出她的言下之意，只咧嘴一笑，兴高采烈地应了，谢恩退下。
李栖梧一愣，看着尚在微微颤动的帘子，似乎连它也感念到了张为雀跃的心思，她将书搁到膝盖上深沉叹了口气，山里头来的少年啊，果然是纯情。
她的指头一面散漫地敲击着书本的封皮，自己的思绪却歪歪扭扭地跑到了别的地方，不由想起初初进宫时，也是在这样的暗夜里，范媚娘踏月而来，抖落星辉，将几颗带有威胁和撩拨的葡萄喂进了自己的嘴里。
那时她不通人事，甚至连自个儿身体的变化也不自知，惊惧带着迷茫像在心里头不安跳动的脱兔，躁动的挣扎下是引人深探的新奇。
她眉睫颤动，指腹无意识地抚摸着略微干燥的唇沟，每一条或深或浅的沟壑里都是亟待开采的青涩。她触电一般将手收回来，手背抵住发烫的脸颊。
第二日天光大亮，能骑善射的贵族公子们便御马跟随李栖梧入围狩猎，李归月拉上上官蓉儿也驾马前去凑热闹，二人虽为女子，却原本便精于骑射，换上短衫长靴的胡服，束发立领，倒很有几分飒爽英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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