才刚过正午，便从含元殿前的白玉阶上传来几声刺破长空的鞭响，太监宣过懿旨敬告上天后，御膳房便开始摆设宴度。中宫皇后亲指了昭容女官上官蓉儿督工布宴，虽一切从简，也万不可辱没皇家气度。
甘露殿里或立或跪围了十余位宫人，伺候贺兰玉欢换朝服，乌青朝裙并黛蓝朝袍，前襟绣八宝平水，下幅勾了寿山云纹，朝冠叠金寳钿花八个，拇指大的东珠八颗，金翟一对。贺兰玉欢坐到铜镜前，额发高束，露出光洁的额头，螺子黛画作远山眉，眉心并无花钿，却用桃色在眼角的泪痣处勾了一瓣玉兰，配上难得的红唇，尊贵端庄又少见地美艳。
才刚匀过胭脂，便听得殿外的珠帘一响，连絮追着二皇子进来：“小祖宗，您可慢着些。”
贺兰玉欢睁眼侧头，二皇子便扑进了她怀里，将方才整理好的襟褂又揉作一团，贺兰玉欢摸了摸他汗湿的额发，轻声道：“做什么跑这么急。”
连絮忙上前将二皇子抱下来，蹲下一面给他理外袍一面嘟嘴嗔道：“才刚去含元殿用了糕点，又只管一路跑，仔细积食夜里嚷着肚子疼。”
二皇子鼓鼓腮帮子，抬头闪着双眸正想跟贺兰玉欢说什么，却听得连絮惊道：“这外袍怎的竟勾了丝？”她一面说一面招手唤奶娘再送一件过来换上，“小主子淘气，你们也不瞧着些，若是殿前失了礼可怎么好？”
贺兰玉欢将二皇子拉过来，仔细瞧他的衣裳，蟒袍前胸的四爪处开了线，拉了一道半指长的口子，眼瞧着似是锐器所破，便问道：“怎的这样不小心？”
二皇子低头瞧着衣裳，细想了想，才道：“方才在含元殿碰见上官姑姑，她同儿臣说了几句话，还摸了儿臣的肚子笑越发圆滚了，许是那时被上官姑姑的护甲勾的。”
“上官昭容？”贺兰玉欢一愣：“她本是女官，如何能戴护甲？”
说话间奶娘捧了新蟒袍上来，连絮忙接过亲手给二皇子换上。听得贺兰玉欢的言语便暧昧一笑，心知肚明地回道：“今日是公主的生辰，公主高兴，赏了她戴也未可知。”
贺兰玉欢反应过来，原本怔怔然的琥珀色的眼珠里便有了几分尴尬，抿着嘴摇了摇头，曼声道：“万不可胡说。”
连絮见她的反应也不强辩，只耸耸肩膀，将换下的破袍子交给奶娘，正要吩咐将其带下去，却听得贺兰玉欢若有所思地侧过脸：“给本宫瞧瞧。”
奶娘将托着衣裳的漆盘双手奉上，近身侍婢接过放到梳妆的桌案前，贺兰玉欢拿起来，食指抵了口子仔细查看，指尖有细腻的触感，她拧了眉头，拇指又一探，翻转过来时竟沾染了白色的粉末。
她心下一冷，却面色如常地将衣裳搁回托盘，温声道：“都下去罢。”
宫人躬身称是，方依序退出，连絮见她的脸色，也着人将小皇子带了出去，自个儿掩了门，才走到贺兰玉欢身边，本想询问，却见贺兰玉欢盯着手上零星的粉末出神，便疑道：“主子，这是什么？”
贺兰玉欢用丝绢擦着手，望着铜镜轻言道：“是乌头。”
连絮骇得失了血色，不敢置信地反问道：“从前欣主子的小公主误食而早夭的……乌头？”她想起玉雪可爱的小公主饮了此剧毒后昏睡不醒，难以呼吸，涨得通红的小脸最后僵硬成乌青，欣主子却抱着不肯撒手，最后疯疯癫癫地冲撞了先帝，自此被打入冷宫。
连絮瘫了一瘫，勉强站稳才失声道：“小主子！”
贺兰玉欢定定抚摸着自个儿手上的护甲，摇了摇头。乌头见效奇快，若二皇子已食用，决计等不到跑回甘露殿的功夫。
连絮缓了一口气，焦距发颤的视线也落到贺兰玉欢暗铜色的护甲上，喃喃道：“护甲……上官大人……”她的眼神变得明晰，最后嘶声道，“皇后！”
皇后要令上官蓉儿在宫宴上下毒？！
“念了上官，念了皇后，就是不念本王。”一把清朗的嗓子自殿外响起，李栖梧笑靥如花地入了殿。她今日一身绛紫色朝服，胸前身后五爪金龙各一团，银线行龙盘踞两肩，腰带上垂着羊脂玉纹佩，同她束起发丝的白玉冠相映，活脱脱一个干净利落的翩翩红花少年。
连絮被她的话语声一惊，抖了肩膀转身看着她半晌忘了请安。李栖梧奇怪地瞟了她一眼，长腿一迈越过她，见着盛妆的贺兰玉欢却怔住，愣愣的目光慢悠悠绕上她的红唇，又在眼尾静静盛开的玉兰上逡巡一番，见她好看的眉头如往常一般淡漠地轻蹙，才回过神来移了移眼眸，面上竟然有几分莫名的窘迫：“头一回见贵人盛妆。”
连絮缓过神来，忙搬了矮凳上前，问道：“王爷怎的过来了？”
“筵席快开了，来寻你家主子一块走。”李栖梧坐下，想了想又道，“周将军随行，贵人不必带许多宫人。”
贺兰玉欢听得她的话，想起昨日里安寿殿前的计较，心下知晓公主生辰一过，便是登基立帝之事，李栖梧必定想着事事小心。
她想了想，一时未答话。连絮禁不住哑然失笑：“王爷当真是自在惯了，哪有后妃同亲王一同出席的道理？”
李栖梧睁了眼，微张着嘴看向连絮，似乎没想到这一层规矩，听得她提醒才明白过来，于是微红了脸笑道：“本王唐突了贵人。”
她站起身来，笑道：“那本王便先行一步。”语毕掸掸袍子，提步便要往外走。
“王爷。”贺兰玉欢起身，微启红唇轻声叫住了她。
她转头，见贺兰玉欢盯着她，抿了抿唇却又半晌不语，她鲜润的红唇如原本洁白的玉兰上染了娇俏的胭脂，呼吸吐气间都有了清香。李栖梧被她盯得不自在，抬手摸了摸脸颊，压低喉头清了清嗓子。
贺兰玉欢抬头，眼里的波光潋滟不定：“宫宴佳肴虽盛，王爷切莫贪杯。”
李栖梧眯了眯眼，不知她突如其来的话语为何，却见她琥珀色的双眸了盛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，令眼角的花朵都似被浇灌过一般鲜活。见惯了贺兰玉欢清冷如玉的模样，乍听她语带关怀的柔柔切语，竟令李栖梧心底突如其来的一跳，她总觉得这样的情景令她恍惚，恍惚得似听见了母亲在守着与父王相敬如宾的表相下，欲言又止的关心。
她咬住嘴唇，脸颊竟有点发烫，却只将手负在身后半握拳，侧过脸回了一句：“本王省得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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